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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罗琼鹏、郭锐:语义融合与汉语非典型宾语结构

作者:罗琼鹏、郭锐 来源:今日语言学 时间: 2024-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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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语宾语位置除了受事/客体类的典型论元外,还能出现工具、方式、原因、目的、时间、处所等非典型论元,如“吃食堂、照镜子、晒太阳”等。这类非典型宾语结构呈现出明显的形义错配性,是汉语研究中长期以来的难点。

  过去几十年来,学者们围绕这类现象从不同角度进行了大量研究,提出“转喻说”“介词脱落说”“轻动词说”等各种理论,其中尤其是基于生成语法的“轻动词说”对汉语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Huang, Li & Li 2009)。然而,以往研究大多将非典型宾语结构比附于常规动宾短语,忽略了非典型宾语结构自身特性,如在意义上具有高度的规约性和凝固性、宾语名词话语指称能力弱化、强制窄域解读、语义上具有弱组合性等。这些特性在现有研究中尚未得到充分阐释,也对以“组合性原则”为基石的经典语义学理论提出了挑战。本文尝试从语义融合(semantic incorporation)角度对这一现象提出一种新的分析。

 

  早期的描写主义语言学家在考察以美洲印第安语言为代表的多式综合型语言时,观察到了名词融合(noun incorporation)现象(Sapir 1911)。名词融合和常规动宾短语在形式上相似——都属于述宾组合——但在语义上存在细微区别:前者通常表示一类制度化的(institutionalized)事件,后者表示某一特定事件,如(1)。

  (1)

 

  尽管(1a)和(1b)都是述宾组合,但二者语义上略有区别:(1a)中的“面包”是有特定所指的面包,但(1b)的“面包”没有特定所指,整个句子表示“吃面包”这个制度化的事件。这一语义上的细微差异也体现在形态-句法上:由于宾语融入及物动词变成不及物动词,在作通格系统的语言中,原来的及物动词主语A变成不及物动词的主语S,格标记也由作格变为通格。

  以往对名词融合的研究主要局限于多式综合型语言,鉴定标准依赖于形态-句法特征,忽略了汉语这类分析型语言中的情况。为涵盖云顶集团的语言事实,Luo(2022)提出“语义融合”的思路来处理汉语,总结出鉴定汉语类型语言的语义融合的五条标准。这些标准同样适用于非典型宾语结构。

  首先,非典型宾语相对于其他辖域算子取强制性窄域解读。如:

  (2)a.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吃外卖。

  i. ALL>SOME;ii. *SOME>ALL

  b.每个球员都想要踢前锋。

  i. ALL>SOME;ii. *SOME>ALL

  第二,非典型宾语结构在意义上具有规约性和凝固性,表示某类制度化的事件,其意义一般大于所组成部分之和,具有弱组合性(weak compositionality),如“唱高调”除了字面意义外,还伴随某种特定的语义充实。

  第四,非典型宾语指称能力减弱,话语透明性降低。和常规动宾短语不同,非典型宾语一般不出现于前置化的句法位置,如“*大碗,张三吃”“*张三把大碗吃了”“*这个大碗被张三吃了”等。

  第五,融合动词对单语素高频动词具有明显的偏向性。非典型宾语偏爱单语素动词,常规动宾短语中动词不受语素和音节数量的限制,试对比“哭周瑜”与“*哭泣周瑜”。

  种种证据表明,非典型宾语结构所代表的语义融合结构和常规动宾短语——尽管在表层都表现为述宾组合——应视为两类不同的结构,前者不宜比附于后者,二者涉及到不同的语法机制。

 

  非典型宾语结构在语义上具有凝固性、弱组合性、宾语话语指称能力弱化。这些特性对经典语义学理论提出了挑战。在以弗雷格-蒙太古(Frege-Montague)方案为基石的语义组合规则中,动词和宾语构成“饱和”关系,这种运算方式适用于常规动宾短语,但显然不适用于具有弱组合性的非典型宾语。后者需要一种全新的语义组合规则。

  张伯江(2018,2022)用“语用关涉”来说明汉语动词的论元实现问题,提出汉语动宾关系本质上是一种“说明”关系。受此启发,本文认为,在“吃食堂”结构中,“吃”和“食堂”并不是直接组合,而是通过某种关系函数的调节实现组合。调节函数(mediating function)如同语义粘剂,将本来不构成直接论旨选择关系的动宾组合“粘”到一起,构成了语用上适宜的表达式,这个调节函数可表征为R:

  (3)

 

  表达式(4)中的“k”为非典型宾语(nP)(一般为光杆名词)所指涉的语义,“Role”为非典型宾语在相应事件中所承担的论旨角色的概称。“Role”是基于论旨角色组成集合的选择函数:Role(w) = fw ({工具,处所,目的,方式,……})。选择函数 f 的赋值由语用因素决定,事件的重要性、参与角色的凸显度、认知框架的可及性等都会影响f的取值。

  “吃食堂”结构的语义组合如下所示:

  (4)

 

  这一基于语义融合的分析,照顾到了汉语高话语特性的类型特征,无需假设存在过多零形式的句法范畴就能实现“所见即所得”,可以更好的说明非典型宾语的各种语义特征以及句法限制。

 

  非典型宾语结构其实是一种语义融合现象,即动词和其宾语在语义上结合紧密,宾语信息背景化,形成次短语层面(sub-phrasal)的谓词复合体的过程。非典型宾语实质上是标示特殊事件细化的标签,这个标签选取事件中的突显点来编码。非典型宾语结构的语义组合问题,可以经由基于“语用关涉”的调节函数得到解决。关系函数是作用于各种论旨角色组成集合的选择函数,其具体赋值受到语用、认知框架、百科知识等的制约。只要语义上相关、语用上和谐的成分都可以籍由关系函数的调节,与动词进行融合。非典型宾语结构所体现的论旨自由性正是这一机制的自然结果。

  汉语中丰富的语义融合现象是汉语高话语特性和意合特性的伴生品。如何对汉语次短语层面的现象进行理论阐释?(吕叔湘1979;朱德熙1982)形式化理论如何“适应”汉语高话语特性?如何挖掘汉语事实所蕴藏的普遍价值,让汉语研究“摆脱印欧语眼光的束缚”(沈家煊先生语)?本文从语义融合的视角分析汉语非典型宾语结构,对这些问题进行了初步探索。

 

 

参考文献

  吕叔湘 1979《汉语语法分析问题》,北京:商务印书馆。

  张伯江 2018《现代汉语的非论元性句法成分》,《世界汉语教学》第4期。

  张伯江 2022《汉语句法的语用属性》,北京:商务印书馆。

  朱德熙 1982《语法讲义》,北京:商务印书馆。

  Huang, C.-T. James, Andrey, Y.-H. Li, and Yafei Li 2009 The Syntax of Chinese.Cambridge: CUP.

  Luo, Qiongpeng 2022 Bare nouns, incorporation, and event kinds in Mandarin Chinese.Journal of East Asian Linguistics, 31(2): 221-263.

  Sapir, Edward 1911 The problem of noun incorporation in American languages.American Anthropologist,13(2): 250-282.

 

作者简介:

  罗琼鹏,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级研究院驻院研究员。主要从事汉语形式语义学以及句法-语义界面研究。

  郭锐,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汉语语法研究。

 

原文刊于《中国语文》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