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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焦一和:从旁格宾语看汉语动宾结构的语用属性

作者:焦一和 来源:今日语言学 时间: 2024-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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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言

  汉语中,旁格宾语极其丰富,主要包括由工具、材料、方式、处所、时间等各种非核心的语义成分充当的宾语,如“(织)正针”“(睡)沙发”“(吃)老本”等;以及一些无法用现成语义角色概括的情况,如“(蹬)煤”“(跑)长途”“(吃)情调”等。学界相关研究颇多,总体呈现出“论元观”与“非论元观”的对立——前者基于动宾之间的论元关系,采用一系列句法语义规则将旁格宾语转化为动词的一个合格论元,如孙天琦(2019),郭继懋、陈爱锋(2021)等;后者基于汉语的“并置性”特征,从语用角度阐释动词与旁格宾语之间的“话题—说明”关系,如沈家煊(2016,2019)、张伯江(2018)等。鉴于此,有必要对如下问题作进一步探讨:

  一、汉语的旁格动宾结构是句法语义规则推导的结果还是语用属性在句法上的体现?

  二、汉语的动宾之间是论元关系还是“话题—说明”关系?

 

二、句法语义规则对旁格动宾结构的弱限制

  句法语义规则对旁格动宾结构的限制并不严格,只是一种弱限制。

  2.1 句法层面

  从扩展能力、松紧程度以及充当焦点的能力等方面来看,汉语的旁格动宾结构与其他动宾结构之间并无分明界线,如:

  (1)如果没有莫征,她就不得不去吃那口味单调透顶的食堂。(张洁《沉重的翅膀》)/“这锅砸了往后吃什么?”“吃食堂。”(余华《活着》)/“南越王宴”吃的是文化 ?(《人民日报》2003年)

  2.2 语义层面

  从“现象”和“事例”的角度(杉村博文,2006)来看,旁格宾语与受事宾语也有较高一致性:若宾语是无指的、抽象的,则表示“现象”。如(a组受事宾语,b组旁格宾语):

  (2)a. 我家爸爸负责买菜/ *买一棵菜/ *把菜买了

      b. 国文的作文要写毛笔(《作家文摘》1993年)/ *写一支毛笔/ *把毛笔写了

  若宾语是有指的、具体的,则表示“事例”,如:

  (3)a. 爸爸出门去买一颗菜。/ 爸爸把菜买了,你买点肉就行。

      b. 洗了十几盆水还是这么脏(微博)/ 跑了116个国家和地区(《人民日报》2000年)

  (4)若书虚纸,用强笔;若书强纸,用弱笔。(东晋·王羲之《书论》)/ 受弓剑者以袂。饮玉爵者弗挥。(《礼记·曲礼上》)/ 期年,乃有贾季之难,阳子死之。(《国语·晋语五》)

 

三、语用因素对旁格动宾结构的强影响

  语用因素对汉语旁格动宾结构的影响很大,在某些方面甚至起到决定性作用。

  3.1 “熟悉度”与“主观性”

  使用旁格动宾结构的前提通常是交际双方对所谈及的内容有较高的熟悉度。我们选取“吃”“喝”“唱”“聊”“写”“洗”等动词构成的若干旁格动宾结构,考察了它们在1946—2023年《人民日报》中的出现频次,并对照各动词在《现代汉语频率词典》中的频率,得到表1:

 

表1 旁格动宾结构使用情况对照表

 

  陶红印(2000)预测,频率越高的动词论元结构越不稳定。而表1显示,与频率相比,熟悉度对动宾结构的影响似乎更大。

  3.2 “足量准则”“不过量准则”与“从呈现到隐含”

  Horn(1984)提出“足量准则(Q-Principle)”与“不过量准则(R-Principle)”。“高熟悉度”正是足量准则的保障——因为熟悉,所以信息充足,不会引起误解。此外,在不过量准则的限制下,人们对熟悉的事物普遍采用相对简洁的表达方式,因此当旁格宾语有简缩形式时,一般不会使用更加复杂的原形式。如:

  (5)飞上海/ ?飞上海市

      开高速/ ?开高速公路

      跑半马/ ?跑半程马拉松

  而且,当受事宾语在语境中足够明晰时,便可融入动词的语义之中,原先的句法位置则由旁格宾语占据,我们称之为“语用上的‘从呈现到隐含’”。如:

  (6)(我们灭火要)灭小灭早灭初期。(《今日说法》2022年)

  3.3 零句的根本性与“话题—说明”关系

  Chao(1948,1968)提出并论述了汉语中“零句是根本”的观点,沈家煊(2021)进一步强调汉语语法结构中唯一确定的只有“并置关系(parataxis)”,故并置的动词及其宾语可按前后顺序自然理解为广义的“话题—说明”关系。由此观之,既然宾语是对动词某方面的补充说明,那么便不受论元规则的制约,其表现自然复杂多样。如:

  (7)吃饭。(怎么吃?)去食堂买→吃饭,去食堂买。→吃食堂

     (吃多少?)一小碗。→吃饭,一小碗。→吃小碗

     (目的是什么?)体验当地文化。→吃饭,体验当地文化。→吃文化

  括号中的问题是为了便于理解后续零句而添加的,只是一个大致提示。当动作作为话题提出后,可以得到不同角度的说明,但不论说明本身有多复杂,最终的结果都是动词的受事宾语(如果有的话)在语用驱动下隐含,说明部分对交际双方而言最关键、最不易引起歧义的信息被提取出来成为宾语,形成旁格动宾结构。

  受事宾语的情况也是类似,且更为简单。如:

  (8)吃水果。(什么水果?)苹果/香蕉。→吃水果,苹果/香蕉。→吃苹果/吃香蕉

  张伯江(2018)提到汉语中的动词几乎都能带宾语,本文认为,这正是由于汉语中的动词在组成动宾结构时,通常隐含了一个语境中默认的宾语,相当于一个由不及物动词构成的零句,自身述谓性减弱,指称性增强,成为动宾结构中的话题,而句法上的宾语都是对动词的说明,并以并置零句的身份与动词融合,于是便形成了“动词几乎都能带宾语”的现象。

 

四、结语

  本文以旁格宾语为切入点,尝试说明它们所受的句法、语义、语用限制以及汉语动宾结构的语用属性,进而揭示汉语动宾关系的本质特征。我们认为,汉语动宾结构的形成主要受语用因素以及“零句是根本”“并置性突出”等特点的影响,汉语动宾之间是较为松散的“话题—说明”关系。从这一角度来看,汉语的宾语并不存在所谓的“常规/非常规”“典型/非典型”之分,作为动词的补充说明成分,任何在语境中合理的宾语都是常规、典型的。而且,汉语的诸多看似不甚相干的特点如“动词以单音节为主”“旁格动宾结构的能产性强”“汉语动词没有明显的及物/不及物之别”“汉语旁格宾语的语义角色常有多种可能”等都能够得到统一的解释。“话题—说明”关系不排斥且可包含论元关系,从更大范围来看,“话题—说明”关系体现出更广的适用性和更强的解释力。

 

参考文献

  郭继懋 陈爱锋 2021,从谓词转喻看“飞上海”等非常规动宾短语,《中国语文》第3期。

  杉村博文 2006 “VN”形式里的“现象”和“事例”,《汉语学报》第1期。

  沈家煊 2016 《名词和动词》,北京:商务印书馆。

  沈家煊 2019 《超越主谓结构》,北京:商务印书馆。

  沈家煊 2021 动主名谓句——为朱德熙先生百年诞辰而作,《中国语文》第1期。

  孙天琦 2019 《现代汉语非核心论元实现模式及允准机制研究》,上海:中西书局。

  陶红印 2000 从“吃”看动词论元结构的动态特征,《语言研究》第3期。

  张伯江 2018 现代汉语的非论元性句法成分,《世界汉语教学》第4期。

  Chao, Yuen Ren 1948 Mandarin Primer, An Intensive Course in Spoken Chines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国语语法大纲》,斐溥言释述,董同龢校阅,《国语日报·语文乙刊》1951年第104-153期;李荣编译本《北京口语语法》,1952年,开明书店。

  Chao, Yuen Ren 1968 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汉语口语语法》,吕叔湘节译,1979年,商务印书馆;《中国话的文法》,丁邦新译,1980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

  Horn, L. R. 1984 Toward a new taxonomy for pragmatic inference: Q-based and R-based implicature. In: Deborah Schiffrin (ed.), Meaning, Form, and Use in Context: Linguistic Applications, 11-42. Washington, D.C.: 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

 

 

作者简介

  焦一和,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主要研究兴趣为现代汉语语法和上古汉语语法,在《中国语文》《当代语言学》《学术研究》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数篇。

 

 

 

原文刊于《中国语文》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