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有一篇文章在网上流传很广,声称一些汉字被“改变读音”,对普通话审音工作提出质疑。这篇文章含有许多不实传言,在社会上产生了一些不良影响。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所长、辞书编纂研究中心主任、《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修订课题组组长刘丹青研究员对此表示:大部分不是本次审音的内容,而且有的从来没有改过。
社科院语言所已经在微信公众号“今日语言学”上推送了系列文章,向大众介绍普通话审音工作,感兴趣的朋友可以自行搜索阅读。
该事件引发了广泛的社会讨论,大众对普通话的读音问题各抒己见,其中不乏违背语言文字常识的言论。既然已有权威回应,本文不再重复解释审音的问题。不过,笔者发现不少人谈到念古诗文要用“古音”,然而不同人口中的“古音”其实涉及好几样完全不同的东西,因此本文想帮助大家厘清一些概念。
真正的古音
语言是在不断变化和发展的。明代音韵学家陈第就已认识到这一点,提出“盖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亦势所必至”。
古汉语和现代汉语不一样,不同时期的古汉语也不一样,也都存在复杂的方言差异。从先秦两汉时期的上古汉语,到魏晋隋唐的中古汉语,再到宋元明清的近代汉语,汉语的语音、词汇、语法一直都在变化。今天,我们一般把上古音和中古音称为“古音”,而在音韵学的专业术语里,狭义的“古音”仅指上古音(相对于“今音”即中古音,因为音韵学就是中古时期发展起来的)。
由于古代没有录音设备,在穿越技术实现之前我们大概无法听到真正的古音了。
古音构拟
虽然我们无法直接听到古人的发音,但是中国的学者很早就开始研究这个问题。音韵学就是一门研究历史语音及其演变的学问。
中国自古以来有大量云顶集团:语音的文字记录,特别是汉代以后产生的反切法与韵书,详细记录了汉语的语音体系。可惜这些记录都是空有声、韵、调的框架,而无具体发音,因此在古代音韵学是一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绝学。
到了民国时期,瑞典汉学家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在中国古代音韵学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引入了西方的比较语言学方法,利用现代汉语方言及东亚各国的汉字音,根据语言演变的规律,给古汉语构拟出了具体的音值。从此开始,中国的音韵学得到极大的发展,对古音的构拟工作在各位学者的努力下也不断取得进步。
现在大家在网上可以听到不少各朝各代古汉语拟音的音频,但是听的时候要知道,这些音频大多是网友根据现代学者构拟的古音念出来的,并非真正的古音。而且,不同学者的拟音也会不一样,还存在各种争议。如“远上寒山石径斜”这句诗的中古拟音,根据王力先生的音系,拟作/?i?w?n ?i?a? ?ɑn ??n ?i??k kie? zi?a/,而根据郑张尚芳先生的音系,则拟作/???n d???? ?ɑn ???n d?i?k ke? zia/(暂且忽略声调),没有受过国际音标发音训练的人也难以念出来。
戏曲字音
昆曲、泉州南音等传统戏曲和曲艺十分讲究咬字发音,其语音体系通过韵书及师徒口口相授等方式比较严格地传承下来。因此,戏曲曲艺的字音逐渐脱离了实际口语,反而保持了较早的面貌。
比如昆曲的语音体系称为“中州韵”,现代的昆曲仍与四五百年前明代后期的昆曲在语音格局上保持大体一致。闭口音(如“三”念/sam1/, “音”念/im1/)、分尖团(如“小”/siau3/不同于“晓”/?iau3/)、入声(“一”/i???/发音短促,不同于“衣”/i1/)等明代语音特点,现代大多昆曲曲友仍能念出来。当然也有一些不可避免的变化,比如根据音韵学的古音构拟,明末昆曲音“鸡”念/ki1/,“江”念/kia?1/,“交”念/kiau1/,现在唱曲则都是/t?i1/、/t?ia?1/、/t?iau1/了,但是这对整体语音格局没有影响。
在京剧里,这些比较保守而不同于现代北京音的字称为“上口字”。
破读
前面讲的是宏观的语言,接下来谈谈具体的字音。
古汉语里有不少字,不同的发音表示不同词义或词性,称为“破读”。我们所熟知的有“雨”念上声yǔ意为名词“雨”,念去声yù意为动词“下雨”;又如“王”念平声wáng意为名词“君主”,念去声wàng意为动词“统治、称王”。随着时代变迁,语言变化,不少破读的用法在口语里早已不再使用,只是在读古诗文时会注意一下。而且,现代人读古诗文时所用的破读也远远不如古代多了。
破读这类异读现象在口语中的消亡是个很正常的现象。在不少方言里,异读的消亡可能比普通话更严重。比如吴语萧山话,“投降”一词不少老人(哪怕是上过学或读过私塾的)会念成/dio2 k???/(即“降”字只剩下“降落”的“降”这一读)。
叶韵
中国人大概到了明代才意识到语音是会演变的,之前的人似乎都没想到这一点。语音的演变导致某些诗歌到了后世不再押韵,引起后人的困惑。
早在南北朝时期,人们读《诗经》的时候就不能很好地押韵了。然而他们没有尊重语音演变的事实,而是临时改变韵脚以求谐和,称为“叶韵”(“叶”同“协”)。到了宋代,“叶韵说”登峰造极,吴棫、朱熹等学者大规模、系统性地改读《诗经》字音,如朱熹注的《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叶步谋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叶徒洛反)。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叶讫约反)、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叶蒲芒反)、与子偕行(叶户郎反)。
朱熹的叶韵折合到普通话,就是改成“袍矛仇”押-ou韵,“泽戟作”押-o韵,“裳兵行”押-ang韵。其实这些字在先秦时期本来就是押韵的,并不需要临时改读。
“叶韵说”不光应用于《诗经》等上古诗赋,还用于中古以后的格律诗。格律诗的押韵规范基于南北朝至初唐时期的语音,宋代以后人们读唐诗也不再押韵。如大名鼎鼎的“斜”,不少人喜欢念成xiá,其实也是叶韵。“斜”字在中古时期属于“麻韵”,而麻韵在后世分化成/a/、/?/两类主元音,故《山行》的韵脚“斜家花”、《月夜》的韵脚“家斜纱”等都不再押韵。“斜”在唐代确实是-ia韵母,但声母也不是今天的x-,因此xiá不是真的古音。
“叶韵说”的错误之处在于没有看到语言发展的事实,到了清代以后就受到彻底批判了。然而到今天仍有一些人在沿用“叶韵说”,还宣称这才是“正确读音”,这就不对了。
像这样用今天语音读起来不押韵的古诗文比比皆是。目前虽然有一些学者的古音构拟成果,但是用古音念诗毕竟不现实。我们完全可以用现代普通话或方言读诗,只要认识到古今音变即可,没有必要靠改读韵脚来强行押韵,因为这不科学。
作者简介
王佳亮,浙江萧山人,上海交通大学土木工程系在读研究生,业余爱好吴语研究。